1975年,她和他结婚。她24岁,他34岁。她的家庭情况不好,父母都卧床不起。而他年纪大了,找不到女朋友。有人做媒,两个人便同意见面。一九七几年的时候,相亲是一件严肃的事情,而不像如今成为一种奇特的时尚。于是,她带了自己的表姐作为参谋,他则带了自己的表弟。
她怎么都不能忘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。她穿着表姐借给她的裙子,一头长发规规矩矩地编成辫子,清爽干净,亭亭玉立。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两个男青年,一个个子很高,一表人才,虽然有点害羞不怎么说话,却不能掩饰明亮的眼睛中透出来的孩子气。另外一个个子顶多170厘米,黑而瘦,没有发育开的样子。于是,公园的长亭外,四个人站在介绍人的身边,听介绍人重新说了双方的情况。
表姐对介绍人说,“我和妹妹回家核计核计。”等两个男青年走远了,表姐问介绍人,“究竟哪个是给我妹妹介绍的对象?”介绍人含糊的回答,“大的那个啊!”表姐满意地笑了。她不吱声,可是早已飞满了红润的脸颊表明了一切。是的,她对那个高个子的男青年有着浓郁的好感。
表姐和她的家人描述一番,大家都同意,对方的父母也就上门来订亲。她和他对婚姻的概念还是一片空白,于是各自忙各自的,甚至都没有再见面。直到结婚那天,她才傻了眼:怎么是那个黑瘦的矮个子,介绍人不是说“大的那个”吗?他有点不好意思,回答,“高个子的那个是我表弟。介绍人说的‘大的那个’,指的是年纪大的那个,而不是个子大的那个。”
她听完,真恨不得跑去对父母大哭,“这婚我不结了!”但是她不敢,怕身体本来不好的父母气出更严重的病来。委委屈屈地上了用色彩鲜艳的布装饰好的马车,成了他的妻。
和他相比起来,她无疑是夺目的。他自然会不放心。后来村里居然有人说,他是武大郎,她是潘金莲。他一听,火冒三丈,难道她已经有了“西门庆”?回到家,没有像往常一样端了饭碗蹲在门口“呼噜呼噜”地吃饭,而是摔了东西,大骂起来。她先是愣愣地呆立着,然后听到他嘴里吐出来的词语,掩着脸抽泣着跑回屋子里。他骂累了,一屁股坐在地上,直喘粗气。
一次,隔壁尚未结婚的小李问她借点盐,恰好被下工回来的他撞见。他的脾气火爆,不由分说地把小李推倒在地,揍了几拳。她哭喊着将他拉开。当时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,眼睛血红,仿佛传说中嗜人的怪兽。小李从地上爬起来要揍他,她用身子挡在他的前面,头发已经蓬乱,嗓子嘶哑着,“小李,你哥他错了。嫂子给你道歉。你要是真生气,就揍我吧!”小李看了她一眼,又看了他一眼,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迹,骂骂咧咧着走了。地上留下一把白花花的盐粒粒。
晚上,他低声对她说,“白日里头,你也不怕小李真揍你!”她也不抬头,借着煤油灯昏暗摇曳的光,一边缝补撕扯破了的衣服一边回答,“揍就揍吧!我也不出门上班,你好歹还要见人呢!”他不吭声了。其实她知道他疼她。每次生气发脾气,脾气不好的他会骂人会摔东西,但就是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。一次眼看他那蒲扇大小的手掌就要扇到她雪白的脸蛋上了,她甚至都含着泪水闭上眼睛等待那剧烈的疼痛了,他却一巴掌打在石头墙壁上,硬生生的脆响,手掌登时肿得如同馒头。
农闲的时候,他出去做工。她给他准备了沉甸甸一旅行袋的衣服和干粮。他埋怨她,“这么沉,谁家男人出去做工还带干粮?”虽然这么说,他还是吭哧吭哧地拎着上火车站了。她不吭声,跟在后头。
大概是东西装得真得太多了,也可能是那个旅行袋实在太老久,拎手居然断在了站台上。当时她和他都很着急。身边的人潮水一样冲撞着他们。火车票对她和他来说,并不便宜,不能因为旅行袋的拎手断了就随便浪费掉。就在他蹲下来,准备抱着硕大的旅行袋上火车时,他被她的举动惊呆了。
只见她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,把手伸向腰间。解开腰带,一只手一拽,另一只手提着裤子,把那根腰带递给他,“快绑起来!快点!”因为太着急也太用力,她的脸都憋红了。他差点吼起来,“你这样咋回家!”她也吼,“不用你管!你别耽误了火车!”她第一次蛮横得像个小牛犊,连推带撞地把他逼上了火车。
他从车窗看到她双手提着裤子,半垂着头,慢慢地向站外走去的背影,眼睛一下红了。那根裤带他一直都没舍得扔。
1980年,她29岁,他39岁。他家的一个亲戚调到城里的公安局工作,他去求人家,三番五次,终于把两个人的户口迁到了城里。她很开心,她知道他是希望她能生活得好一些,但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一直想成为城里人的。大概是那次她说,“要是能在城里上班就好了!”可是当时他的回答明明是,“城里有啥好?我还喜欢在家伺候那几亩地。”她当时无疑是失望的,甚至在今后的日子里不再提起这个话题,她决定断了这个念头。而他却半宿没睡。怎么睡得着呢?躺在身边的是小自己十岁的她,自己似乎没有给过她任何好的日子,也没有能实现她任何愿望。
他的父母着急了,让他们要个孩子。可是她却怎么都怀不上。他的父母也说过诸如“娶了个没用的”的话,她以为他会和她离婚,他担心她受不了这样的话而和他离婚。虽然,他们都很爱孩子。但是现在到了城里头就好了,她再也不用听他父母说这样的话了。特别是她找到了一份工作,变得丰润起来。
可是他却迟迟找不到工作。的确,快40岁的男人,只能工作别人一半的时间就退休了,何况以前只是在种地,做什么都要从头学起,自然没有单位愿意接收。每次他看到愈发娇美的她,心里头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。这毕竟是城里头,什么样的男人没有?这许多琐碎的担心加在一起,他居然病倒了。
她怎么都想不到,那个结婚这么多年以来,连个伤风感冒都不曾有过的他,居然轰然倒下。那段日子里,她憔悴得很快,白天正常上班,晚上去医院照顾他。他发烧了,嚷着要吃瓜子。瓜子倒是到处都有,可是他病得这么重,怎么嗑呢?她去买了一斤瓜子,从医院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了,她不眠不休地开始嗑那些瓜子,白花花的瓜子瓤慢慢堆积起来。第二天下班,再带去医院给他吃。那一小口袋的瓜子瓤,让病房里的病友们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大概是这样日夜的操劳,白天里实在太困倦,站立的时候居然也会打瞌睡。一不小心,额角刮在机器上,血淋淋地掉下一块皮来,疼得她大叫。
等他终于出院的时候,才发现,她的额角上多了一块疤。问她是怎么弄的,她只是笑,淡淡地回答,“自己太笨,撞破的呗!”他不吭声了。一进家门,就死死地搂住了她,许久不肯松开。
她帮他联系了一个临时工的工作。幸运的是,他做得十分卖力,居然在做满两年之后,那家单位破天荒地让他转正了。这不啻于一个喜讯,那天她和他乐得像个孩子,又蹦又跳。
日子平淡得仿佛流水,一不留神,就到了1995年。她44岁,还有11年退休,而他54岁,还有6年退休。她和他一直都没有孩子,但是很知足,以为这一生可以如此平静安好。谁知道,她所在的工厂开始减员下岗。她懵了。她年纪大了,也没什么文凭,这些年又没有专营,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一线女工。她不下岗谁下岗?
那些天里,她愁眉不展。一天,他回到家的时候,满腹心事的样子。吃过晚饭,她正在洗碗。听见他在里屋说,“我今天看了一个文件,也带回来给你看看!”她顺口回答,“我手都湿着呢,你帮我读一下!”他“吭哧”了半天,说,“其实也没啥,我看那文件上说年纪超过40岁的离异女工,单位不能让下岗……”然后就听见厨房里什么东西打碎了。他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,赤着脚跑过去。
就看到她泪眼婆娑地站在水池前,脚边是一个跌得粉碎的白瓷碟。她没有看他,只是喃喃道,“我早就知道这个文件了……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!”
他们还是离婚了。他们希望过一阵子没人注意的时候,她和他再去复婚。可是生活从来就不是一马平川,她没下岗,可是他下岗了。她和他的小房子里,愁云终日不散。
她说复婚吧!他不干。咬着牙盘下一个小吃店。她每天下班之后,也帮着去打理。渐渐的,就有了回头客。于是也有客人开始和他们聊天。经常有人问她,“老板是你哥哥吧?”或者问他,“你这个妹子长得真不错,手脚也利索!”但是当客人知道他们是夫妻之后,会有点尴尬地打着哈哈,“真没看出来,实在是有夫妻相!”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,他很平静,波澜不惊地忙碌着手里的活儿。
小吃店终于做大,两个人忙不过来,雇了一个小伙子给他打下手。小伙子很勤快,案板上的工夫不错,他没等试用期结束就给小伙子加了薪水。加薪水的那天,小伙子挺开心的,大概是开心过了头,居然冒出一句,“你们兄妹真是好心人!”当时她就愣住了。紧接着,她听见他骂起来,小伙子傻愣愣地站在那里。那天,他们很早就闭了店。在他们的大床上,两个人抱拥着,不分开。
她49岁那一年,小饭店已经成了中等规模的饭店。他俨然是个老板,发福起来。他对她说,“等你一退休,我们就复婚!”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,总不能让别人嚼舌头,说当年他们转了政策的空子。再说,也算在那个单位做了一辈子,临退休也给大伙留个好印象吧!
可体检的时候,她被查出了乳腺癌。他听说的时候,她正平静地在家里整理着住院要用的衣服。他不吭声,日日去陪着她。病友们对她说,“你哥哥来了!”她正要解释什么,却看到他平静地说,“我们是夫妻,她是我爱人。”大家哑然。
手术切掉了她右侧的乳房,可是病理分析的结果却是恶性的。医生对他们说,“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,需要再次手术,而且手术很大,对病人来说也会很痛苦。”他不理会,带着她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慢慢地散步。她的表情也很从容平静。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、慢慢地走着,手紧紧地握在一起。
虽然她没有退休,他再也不肯等待下去,开口说,“复婚吧!”她笑着摇了摇头。他急了,要发作。她却伸出食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,“还是那个臭脾气,这么多年了,你也不知道改改!”他握住她消瘦的手,眼泪“啪哒啪哒”就落了下来。
一天,他走进病房的时候,看见她正读着一首诗,“君生我未生/我生君已老/恨不生同时/日日与君好。”他的心里像刀绞了一样难受。见他来了,她微笑着说,“明天上午的手术。”他点点头,不说什么,坐在床边,用力地握着她的手。
第二天手术前,她是自己躺到病床上的。躺下之后,她忽然说,“我不想再嫁给你了,下辈子也不想了。现在嫁给你是拖累你。下辈子如果嫁给你,我还是担心会分开。真的有下辈子的话,我想做你的妹妹,有了血缘的关系,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。”他的眼睛里一下子蒙了雾气,连推床的护士都忍不住哽咽起来。
他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,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亮了起来。他一直一直地守在门口,不肯离去。 |